第(3/3)页 程柔上次接触到这些仪器还是在高一做喷泉实验,后来这里发生过一起电线老化引燃木条的事故后,生物老师就很少带学生过来做实验。不过程柔是怀着侥幸的心理同老师请示,不想歪打正着撞上化学竞赛的学生要使用实验室,她便提前过来开门。 但生物老师没告诉她,那名学生叫沈落。 沈落进来时程柔正在做焰色反应的实验,手上的铁丝正在酒精灯上灼烧,她手指抖了抖,顶端的黄色火焰便随之晃了晃。 沈落倒是淡然地抱着ph试纸放进后面的柜子里:“铁丝沾了碳酸钠?” “嗯。” 沈落提着另一盏酒精灯走到程柔旁边,抱胸靠着桌子却没说话。程柔一边翻笔记,一边用盐酸洗涤铁丝,沈落的目光没有威慑力,甚至轻飘飘得像不经意间的停滞,整个无声的画面却异常和谐。 “快开家长会了。”沈落突然道。 “嗯”,程柔顿了一下,“你爸会来吗?” 沈落撑着桌子,微微用力坐在桌子上,双腿一晃一晃:“我没告诉他们。” “为什么?” 沈落垂着头,长长的马尾从后颈一点点往胸前掉落,她抬眼看向程柔,答非所问:“我很嫉妒你。” 沈落一直是高傲又优雅的存在,程柔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别人没有的东西,这种东西可能来自她优渥的家庭,也可能来自她本身的优异,但此刻的她同以往不一样,她身上那层看不清的薄膜像在缓慢地瓦解。 沈落的视线转落在后面的钟表上,秒针快速地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。 她说:“你好像可以什么都不懂,这样你也不用装不懂。” 程柔脑袋一团乱麻,沈落说的明明是中文,可为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明白? 沈落自顾自道:“我不告诉我爸妈参加家长会的时间,是因为他们一定会来,但不是为了我。他们好面子,乐于转这一圈听别人恭维他们的女儿,也乐于同别人家长从小孩的成绩聊到生意上的事情。他们会对着别人夸我懂事,学习努力,但他们压根没关注我有没有学习……” 程柔的手指捏着铁丝,一脸平静:“我爸妈也不会来参加家长会,你也不用嫉妒我。” 沈落看着她。 “我和奶奶一块住,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们几次,而且我们家还没有你们家有钱。” 沈落:“……” “我初中的时候还经常被同学欺负。” 沈落:“……” “我的邻居徐燃还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浑蛋。” 沈落:“……” “所以?”程柔拿塑料灯帽盖住酒精灯,小小的火焰便恹恹熄灭,“你嫉妒我什么?嫉妒我比你更惨吗?” 沈落愣了愣,突然笑了一声,她原本就长得好看,笑的时候更甚。程柔在心里长叹一口气,自己不擅长安慰人,“比惨”安慰法还是程桉教自己的。 沈落敛住笑,抬手胡乱往程柔头上摸了一把,程柔瞬间就对她瞪眼。 沈落收回手,双手一挥伸了伸懒腰: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么丢脸的事,可能你长得像可以倾诉的垃圾桶吧。” 程柔气急:“慢走,不送!” “哎,我告诉你一件事。” 程柔警惕地往后退一步:“什么事?” “你家那个小浑蛋邻居帮你报仇了。” 程柔皱了皱眉,没听明白。 沈落跳下桌子,俯身拍拍裤腿:“初三那年,徐燃休学回校后就找了一帮人把暗地里欺负你的男生教训了一顿,听说还找了外校的帮手,揍得可惨了,而且……”沈落如炬的目光对上程柔的视线,“他做过最坏的事情也不过是往你笔盒里放蟑螂的干尸,趁你值日那天往走廊上倒泥沙,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,他并不是讨厌你。程柔,他是浑蛋,如果不是因为他,或许别人也不会为了讨好他去欺负你,但你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捉弄你吗?” 程柔的手心撑在桌子边沿,坚硬的边角在手心里压出长长的红痕,她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,闷闷地发出轻响。 但沈落只是冲她狡黠一笑:“你自己悟去吧。” 程柔顿了一下,突然想起一件事:“你知道徐燃的爸妈为什么会离婚吗?” 其实,徐燃的母亲梁琳和父亲徐江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,程柔偶尔经过他们家院门时会听见他们压低声音争吵。程柔之前听程莹说过,梁琳是省艺术团的成员,经常需要跟随团队去演出,而徐江骨子里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,总觉得妻子抛头露面不好,梁琳却是一心为事业的人,这件事就变成了死循环,但碍于徐燃,他们一直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相敬如宾,明明维持了这么多年,为什么会突然离婚? 徐家父母的离婚是徐燃叛逆而行的导火线,程柔实在是想知道,点燃导火线的会是什么。 沈落神色一变,摇晃在半空中的双腿僵硬了,停滞不前:“我听我爸说过,梁琳是丁克族,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。” “那徐燃……” “是意外得来的,梁阿姨以为是药物的问题,无奈之下只能接受徐燃,但是在徐燃十五岁那年,她突然发现自己会怀孕并不是因为药物,而是徐叔叔……” 徐江把原本的避孕药调包了,他与梁琳结婚前口口声声应下的事情,在日渐增长的年岁里化成一纸空谈。梁琳当时因为怀孕错过事业上升期,自是咽不下这口气,当场声嘶力竭地与他争吵,愤怒到极点的梁琳不惜拿徐燃出来说事,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生下徐燃。 沈落揉了一把脸,程柔仿佛在那一瞬间看见她眼尾上的一抹绯红,但细看时又消失无踪,她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在说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。 “你知道吗?当时徐燃就站在门外。” 程柔落在笔记本上的指腹倏忽往下一滑。 ——我这爸爸不疼,妈妈不爱的,我应该为了什么? 徐燃当时在医院说的这句话,竟然不是儿戏。 程柔整个人都被这种认知敲打得支离破碎,她心里没由来一阵酸涩。她和沈落默契地没有说话,像在共同度过纤细而寂静的铁路隧道。 太阳下山时,沈落才直起身把完好无损的酒精灯放回柜子,窗外大片的火烧云在她侧脸抹上一层橘红色暖光,落日枕在她裸露的手腕上,顺势爬上她紧抿的嘴角,程柔仿佛在这一刻又窥探到一些自己从没有注意到的东西。 程柔小声问:“沈落,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?” “因为我比你聪明。” 程柔顿了一下:“我是指,关于徐燃的一切,你好像都知道。” 沈落的手指搭在柜门上,没吭声。 “你是不是对徐燃……” 有风吹翻实验室窗帘的边角,第二遍下课铃声突兀地响起,长久的沉默后,沈落笑着转过身:“是又如何?” 程柔站在闹市的摊位上,周遭的声音此起彼伏,各色小摊美食散发出的香味像一把无形的尖钩,引得人食欲大振。鸡蛋磕破薄壳后落在煎饼机上发出一阵“吱吱吱”的声响,程柔一只手捧着半截煎饼果子,一只手提着另一半往不远处的空地走去。 天际微微亮,暮色悄无声息地缓缓而来,空地儿童设施处只剩三三两两的孩童在玩组合滑梯。他们背着方方正正的书包,爬上长梯又从滑梯高处滑下,程柔坐在一旁的矮凳上,一边吃热气腾腾的煎饼果子,一边看他们被家长一一带走。 夜色终于完全覆盖整个天地,空地上的灯盏是感应灯,程柔坐在滑梯高处一动不动时,周遭便只剩闹市映射过来的微光。程柔坐在微光里,开始吃另一半煎饼果子。 突然,灯盏大亮,程柔咬着半截火腿肠抬起头。 “这是哪里的小朋友,怎么不回家?” 程柔咀嚼着嘴里的食物,没说话。 徐燃双手插兜靠在一旁的单杠上:“跟小野猫似的,多可怜啊,要不你跟我回家得了,我家有吃的、喝的、玩的,关键是还有我呢。” 程柔置若罔闻,低头又咬了一口煎饼果子,模糊不清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 “煎饼摊的大叔告诉我的。”徐燃抬脚踩了踩地面,渐渐熄灭的灯光倏忽大亮,把他的影子往远处拖长,“说说看,你为什么要骗奶奶说今天有补习?” 程柔心跳瞬间加快,故作镇定地抬头看了徐燃一眼。 徐燃还以为程柔在担心自己拆台,忙摆手道:“我没拆穿,还添油加醋了一番说你们估计得十点钟才能回去。” 夜里的风开始呼啸而来,程柔裹紧身上的外套,矮身从滑梯通道经过走下楼梯,找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。 “我就是不太想回家。” “那我带你去玩。” 程柔抓着背包一脸防范:“去哪儿?” “去一个没有风又自带暖气的地方。” “那是哪儿?” 徐燃挑挑眉:“我家啊。” 程柔转身就走,却被眼前人拦住了。 徐燃无奈地笑:“你怎么这么不禁逗?” 我又不是猫。程柔暗自反驳,刚想往后退,耳尖突然一热。 徐燃的手腕一转,再次碰了碰程柔冻得发红的耳朵。 “你不开心也不能糟蹋自己啊。” 程柔看着他。 徐燃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:“你可以来糟蹋糟蹋我。” 程柔:“……” 程柔今天刚知道徐燃的一个大秘密,心里正心软呢,没兴致和徐燃斗嘴皮。 入夜的秦淮河边行人稀疏,夏天饭饱后走河道散步消食的人,这会儿估计都窝在暖气旁边喝热茶。程柔跟在徐燃身后,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人交错的脚步声闷闷地踩在地上,程柔略带疑惑地望向眼前延伸而去的道路。 这是通往花鸟市场的路,程柔之前跟着程莹去过那里,但没有往更深处走,直到徐燃停住脚,她才发现花鸟市场后面有一栋带院落的小房子。 程柔的视线从上往下扫了一眼,哦,应该是两层半式的别墅。 徐燃推开金漆大门,按了按密码锁才回头等程柔。 程柔一脸平静道:“这不会是你家吧?” 徐燃伸手拍在灯源键上,一室通亮,他一边调整地暖温控器,一边道:“嗯,我十四岁之前都住这里。” 徐燃还真带她回家了? 程柔内心一阵复杂,她把书包放在手上提着,顺势问道:“为什么是十四岁以前?” 徐燃站在水晶吊灯下凝眸看着程柔:“十四岁之后你不是来秦淮了吗?我得忙着当你邻居。” 程柔眨了眨眼,有点茫然,徐燃却已经起步上二楼。 “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?”程柔紧随其后,忍不住发问。 徐燃站在楼梯口旁边的房门前,少见地认真道:“我想给你看看我喜欢的东西。” 程柔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,看见房门大敞后,视线落在中央的一面架子鼓上。 琥珀渐变色的架子鼓立在靠墙的一边,在它的旁边有一张下沉式的软塌,大约有两三米宽,上面放置着两个懒人沙发,原本的墙壁变成一整块通透的玻璃,程柔能够清晰地看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半掩在夜色中的房屋。 徐燃脱掉室内拖鞋,下两三层台阶,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,又从旁边的角落取出一张方木小桌,程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旁边的小箱子里开始取零食盘、纸盒蛋糕,又从保温杯里倒热水冲泡奶茶。 “太着急了,阿姨只买到这些,你将就着吃点吧。” 徐燃俨然一副招待客人的表情,程柔硬着头皮坐在他对面。他把眼前的零食都往她身边推了推,一脸期待地看着她。 徐燃是被调包了?还是被附身了? 程柔心里一阵纳闷,试探性地捧着热奶茶喝了一口。 “好喝吗?” “好……好喝。”程柔为表示诚意,又喝了一口。 “你喜欢就好。” 程柔嘴角一阵哆嗦,咳嗽不止,终于忍不住发问:“徐燃,你没毛病吧?” 徐燃顿了一下,一只手支着桌子问:“你不喜欢啊?林晏说我脾气太大了,要温柔一点才能讨人喜欢,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这个问题,初次尝试,你多担待。” 程柔眨了眨眼,如坐针毡。 徐燃直起身,微抬下颌望向一旁的架子鼓,又挥了挥左手。 “手没好,影响发挥,我下次表演给你看。” 徐燃虎口处的线已经拆了,现在只剩一条狰狞、微微隆起的伤疤,程柔从来都不知道徐燃会玩架子鼓,见状不免好奇多问了几句。 “小时候我妈让我学钢琴,我不喜欢,就自己跑去培训机构的三楼学架子鼓,被她发现当着众人的面训了一顿,我就跑去找我奶奶,奶奶护着我,我才能继续学。”徐燃靠在软沙发上,往嘴里扔小饼干,“其实我也没多想学架子鼓,我只是喜欢跟她对着干,后来她就很少管我了,你看,我从小就不会讨人喜欢。” 程柔下意识否认:“不是的,阿姨或许只是不善言辞,她……” “程柔。” 徐燃侧身靠近玻璃窗,外面风声喧嚣,室内的暖气开了一会儿,玻璃上就氤氲起成片的水雾。 徐燃抬手抹了抹玻璃:“我没沈落说的那么惨。” 程柔心里顿时一跳,徐燃却好似没事人般继续道:“沈落刚自己发信息跟我负荆请罪了,其实我也没觉得多大不了,你看我,从小到大衣食无忧,无拘无束,不知道有多好,靠着喜欢的乐器没事还能去兼职赚赚钱。哎,我跟你说,今天平安夜阿姨做了很多菜,还有你喜欢的可乐鸡翅,但你不在,我只能自己吃了,我妈刚还给我转了五千块买礼物呢,你说作为一个高中生,我是不是已经……” 徐燃张了张嘴没继续往下说,程柔红着眼眶,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。 温热的奶杯贴着手心像燃烧起一个小太阳,奶香的袅袅雾气直往上冲,熏得程柔眼眶一阵发烫。她想起沈落说过的话,越发觉得徐燃可怜,但她不敢开口,只是欲盖弥彰地吸吸鼻子,小声抱怨:“这奶茶也太烫了。” 徐燃看着她没说话,窗外突然蹿升一抹微光,随后五光十色的烟花接二连三地从空中炸响,今天是平安夜,广场上会有一场烟火表演。 徐燃侧过头,眼睛里落满耀眼的火光。 “程柔,你知道那时候在临湖……就是你物理竞赛来临湖踩点,撞见我打架的那天,我当时打人,是因为他们说我是一个连爸妈都不要的人。”徐燃视线晃了晃,“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,这话是我妈说的。” 程柔眼底的水纹越来越深,稍一松口就要决堤,她抽抽搭搭也不知道说什么,笨拙地把手边的小蛋糕推给徐燃。 “我也不讨人喜欢。”程柔还惦记着安慰徐燃,眼眶红红,继续道,“有时候我很想念家人,可是他们不说,我也从来不会说。我总觉得他们不需要我,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需要我。” “我需要。” 程柔一愣。 “我需要。”徐燃轻声重复一遍,抬手抹了抹程柔的脸,“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惨?” 程柔不说话了,快速眨了眨眼,想要把眼底的光悉数挥灭。 徐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小声道:“我可真是一个坏人,我故意说出来就是想你心疼心疼我,可你要是真心疼,我又觉得受不了。” 他所有的小心机都不过是希望程柔能够多了解他一点。 烟花炸裂的声响轻轻敲在玻璃窗上,徐燃突然想起梁琳发的那条转账信息以及那句言简意赅的“平平安安”。 失策啊,他把自己说进去了。 徐燃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一片清明,他伸出食指在旁边的水雾上画了一个苹果。 “程柔,你也要平平安安。” 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