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一-《诅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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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,芬在我的身边说:“去看看你的玛雅吧。”
我有些感动,拉着她的手说:“芬,我对不起你。”
我带着她走到了玛雅家的门口,我看着这间小小的泥屋,这里曾是我和玛雅的快乐天堂。芬忽然说:“你自己一个人进去吧,我在门口等你。”
“不,你也进去,我要把话说清楚。”
“但这是你和玛雅两个人之间的事。”
“可你是受害者。”我抓着芬的手。
“她也是。”
我无言以对,只能一个人走进了屋子。屋子里一切都还是原样,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样。在土床上,玛雅静静地躺着,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羊毛毯子,身边有两个婴儿的襁褓,我看见两个大约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里面。
我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猛击了一下,立刻就明白了我所种下的苦果。玛雅正看着我,她的目光依旧是如此诱惑人,让我不敢再看她。但我不能不看她,她的脸色已经不如以往,苍白苍白的,看上去有些贫血,她躺在羊毛毯子下,一动不动的,就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。
她终于说话了:“你来了。”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哑,以往那诱人悦耳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,沉默了一会儿才说:“玛雅,对不起。”
她微微地摇了摇头,用虚弱的声音说:“先看看你的女儿吧,我为你生了一对孪生姐妹。”
“这是我的女儿?”
玛雅点了点头。我轻轻地俯下身子看着这两个孩子,她们都安静地睡着了,现在还看不出她们像谁,但我确信,她们是我的女儿,从我见到她们的那一瞬起,就有这种感觉存在着,隐隐缠绕在我心间。我的眼眶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泪了,我不愿意再看,我回过了头去,轻声地说:“玛雅,我有罪。”
“让她进来吧,别这么站在门外,让别人以为我很小气。”
“你说谁?”
“刚才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在门口说的话,那是你的妻子,是不是?如果不是因为已经有了妻子,我想你绝对不会离开我的。让她进来吧,我想见见她。”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全是用气声,而且越来越轻。
我终于点了点头,出去硬是把芬拉了进来。
我的玛雅与我的芬第一次见面了。她们互相看着对方,一言不发,玛雅的眼里并没有我所担忧的仇恨,她很平和地点了点头,然后轻声说:“你好,欢迎来我们绿洲做客。”
芬不知道该怎样回答,只是怔怔地说:“你好。我是白正秋的妻子。”
玛雅又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,她缓缓地说:“其实我也对不起你,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。在你走了以后不久,我非常痛苦,曾经以祖先的名义发过一个毒誓,诅咒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。”
我摇了摇头说:“算了。”
“不,我的诅咒不是用来开玩笑的。对不起,诅咒一旦发出了,就永远都无法收回,这是永恒的诅咒,记住,是永恒的。你将在40岁生日的那天死去,这已经注定了。”玛雅很坚定地说。
“别说了,玛雅。”
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说:“在你死的那一天,你将听到我对你的召唤——muyo——”她念出了一个古老的音节,我无法用汉字来表示,只能写成拉丁字母。
“muyo?”我吃了一惊,她居然也知道这个古老的佉卢文单词,“是‘诅咒’的意思?”
玛雅点了点头,然后她的目光又软了下来,猛地咳嗽了几下。
芬忽然走到了她的床边,摸了摸她的额头说:“你生病了?”
玛雅对芬苦笑着说:“我快死了。”
“不,你不会死的。”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,大声地说。
“自从生下你的两个女儿以后,我就生了重病,这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,如果不是为了这两个孩子,我早就撑不住了。”
“玛雅,我是有罪的。”
然后,玛雅又对芬说:“我死了以后,请你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大,好吗?”
芬点了点头说:“我答应你。”
玛雅又把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我:“现在,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,你能不能吻一吻我?”
我把目光投向了芬,芬淡淡地说:“正秋,满足玛雅的所有要求吧。”
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,然后俯下了身体,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玛雅,她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我,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时光的影子。终于,我吻了她的嘴唇,玛雅的嘴唇冰凉冰凉的,这凉意立刻渗透进了我的体内,我的眼睛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,我似乎能看到,有一些泪水正涌出她干涩的眼睛。这一刻,我心如刀绞。
我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长的时间,我无法控制自己,尽管我当着芬的面,玛雅的嘴唇在这十几分钟里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了一体。当我重新抬起头的时候,我又看见了芬的眼睛。
芬紧张地说:“她的颈动脉已经没有反应了。”
我的脑子里立刻一片空白,我摸了摸玛雅的脉搏,已经没有了,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,玛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。她死了,我的玛雅已经死了,就在我吻她的时候,转瞬间,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。
我热热的眼泪再一次滴落到了玛雅的脸上,缓缓地滚动着。我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,只是呆呆地望着芬。
“她已经去了,我们把她埋葬了吧。”芬似乎也有些感动,她原谅了我和玛雅。
后来,村民们帮着我们把玛雅收拾干净,然后帮着我们把玛雅抬到了那个布满古老坟墓的山谷。在离山谷入口不远的地方,村民们为玛雅挖好了坟墓,然后我们埋葬了玛雅。在葬礼的过程中,这些罗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谣,也许是古楼兰人所唱过的哀歌。终于,我的玛雅永远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。村民们在出发前就做好了一块木头做的墓碑,我用骆驼队所带来的毛笔墨水在墓碑上写下了一行汉字——爱妻玛雅之墓,落款是——夫白正秋所立。
墓碑上的这些字,是征得芬的同意以后写上去的。我们把这块木制的墓碑立在了玛雅的墓前,但愿这块碑与碑后的墓能够与这荒原一样长久。
然后,赶在天黑之前,我们和村民们匆匆地离开了坟墓谷。
过了一夜以后,在天色刚明亮的时候,骆驼队离开了绿洲,我们带上两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,跟随着骆驼队一同离开了这里。这一次,我和我的伊甸园永别了。
我和芬,一人抱着一个孩子,坐在骆驼上,这是我的女儿,我用一些羊奶喂着她,这可怜的孩子。
举目望去,满眼都是漫漫的黄沙。
父亲的日记到此为止,足足用了十几页。白璧看了看时间,已经是子夜时分了,还剩下最后一页,她翻了开来。这还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信——
我的宝贝:
相信你已经看完了刚才我所保留下来的全部日记,我只留下这十几页,其余部分的日记,都已经被我付之一炬。
此刻你已经一切都明白了。玛雅才是你的亲生母亲。但你现在的妈妈一直对你很好,她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看待的,关心你,爱你,你应该可以感受得到。不过,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你妈妈应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,这样,我的担心也就没有必要了。
你在日记里应该也看到了,你是有一个孪生姐妹的。我是分不清你们哪一个是姐姐,哪一个是妹妹的,但我和你妈妈还是决定把你当做妹妹。我给你起名叫白璧,给你的姐姐起名叫白玉。我们把你和你姐姐带回到了上海养育,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发觉你们姐妹两个长得不太一样,这让我有些担心。后来我带你们去医院检查过,经验血确定你们的确是孪生姐妹,不过医生说双胞胎之间长得不太像,甚至有很大个体差异的情况也很普遍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但是一年以后,你的姐姐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,她不像一般的孩子,她能整天不哭也不闹,就这么看着我们。当我和你妈妈给她喂东西的时候,她都不太爱吃,每次都只吃一点点,而当别人来喂她的时候,她却能吃很多,她似乎对我们非常害怕。而且她对某些事情非常敏感,有一个专家来看过她,说她虽然只有1岁大,但智力却已经接近4岁的幼儿。而我也时常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你们亲生母亲的影子,这令我非常担忧。而你,却一直都很正常。
你姐姐的异常让我们很担忧,我并不指望女儿成为什么天才,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成长。再加上你妈妈从新疆回来以后,身体一直不是很好,每天都要上班还要照顾你们两个实在忙不过来。最后,我和你妈妈郑重决定,把你姐姐送到儿童福利院去。这是我们被迫做出的决定,因为我们担心你姐姐在我们手中会养不活,而她到了别人的手里就会变得稍微正常一点。最后,我们把你姐姐送走了,谎称是捡到的孩子。几年以后,我们去儿童福利院问过,你姐姐已经被一户人家领养去了,我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,我就放心了。
现在,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,我的心头又有了阵阵隐忧,我有些害怕,害怕我会突然和你们永远分别。因为最近这几个月,我的耳边,忽然莫名其妙地回响着一个奇特的声音,那是你的亲生母亲临死前的声音。我又想起了她所说过的那个永恒的诅咒。再过几天,我就要到40岁生日了,我的宝贝,诅咒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吗?也许,我的时间不多了,我必须,让你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,让你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,只有这样,才对得起玛雅,也对得起芬。但不是现在,必须在我和你妈妈百年之后,才能让你知道这个秘密,相信我们,这是为你好。
昨天,我还装作是一个过路人,悄悄地去看过你的姐姐,她很聪明,和你一样漂亮,今后如果有机会,你们姐妹俩也许会见面的。
好了,我的宝贝,信就写到这里。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你,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,请原谅爸爸和妈妈所做的一切。爸爸永远都在为当年犯下的错误忏悔,所有的罪责,都由爸爸一人承担。
宝贝,请相信,爸爸永远爱你。
祝我的宝贝永远快乐。
吻你。
爸爸
1988年7月15日
整封信终于全部看完了。白璧看着这厚厚的十几张信纸,眼角缓缓地流下了眼泪,她自言自语地说:“爸爸,我也永远爱你。”
她又小心地把这些信纸塞回到了信封,然后把信放进了自己床头的抽屉里面。此刻,白璧的脑子里面全都是父亲的影子,原来,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罗布人与汉人的混血儿,那么在自己的血管里,也隐藏着四分之一的罗布人血统。父亲的日记里写着罗布人是古楼兰人的后代,那这也就意味着白璧自己也是四分之一个楼兰人。
她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,又走到了窗前,看着窗外的夜雨。她用手摸着窗玻璃,冰凉冰凉的感觉,房里的灯光映射在玻璃上,映出了自己的脸。忽然之间,白璧觉得玻璃上映现出的不是她的脸,而是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——玛雅。
妈妈,你来找我了吗?
白璧轻声地呼唤着。
雨夜茫茫。
五十二
叶萧的脸色很不好,他坐在考古研究所的一间小会议室里,会议室里有一台电视机和一个录像机。他按动了遥控器,电视里开始出现录像带的画面。
“叶警官,这盘录像带你是在哪里发现的?”考古研究所的副所长在旁边问。
“在文好古办公室的保险箱里。”叶萧说。
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窗外依旧下着雨,所以房间里的光线也很昏暗,叶萧继续问:“你不知道这盘带子吗?”
“我们从不看文所长的东西,他这个人平时总是神秘兮兮的。”
“你是说他有怪癖吧?”
“也许是一直没结婚的原因。”
“别说话,快看录像,那是什么地方?”叶萧指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说。
电视里出现了一片荒原,漫天的黄色尘土与土地,一望无际,看起来应该是在汽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拍摄的。画面的质量一般,总体有些偏红,声音很响,大概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。
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点绿色,接着画面立刻就跳到了一片白色的山谷。显然,一开头这录像就被剪辑过了,然后镜头又对准了旁边的车窗,开始出现了一些坟墓。车子越往前走,两边的坟墓越多,景象也越凄惨,接着不断有剪辑的痕迹,直到车子在一座高大的土丘前停了下来。摄像机被抬下了车子,接着,镜头前出现了一些人,有文好古,还有许安多、张开、杨小龙、林子素。但还有一些人,叶萧不认识,他轻声地问副所长:“除了考古研究所的人以外,这些人你认识吗?”
“不,从没见过。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他们3个月前去新疆的那次考古,那些我不认识的人,应该是当地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。”
“怎么没见江河?”
“扛着摄像机的人就是江河,他是我们这儿唯一会使用摄像机和自己剪辑的人,所以摄像的工作全由他兼管。”
他们不再说话,镜头里的土丘侧面出现了一个大洞,叶萧可以看出,那个洞口有爆破作业的痕迹。
副所长说:“那一定是文物盗掘分子的盗洞,他们也许使用了一些炸药,那种地方人迹罕至,盗墓者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来掠夺文物,所以文所长对此一直忧心忡忡。”
电视里传出了他们说话的声音,文好古似乎在和杨小龙争论着什么,接着张开和许安多也加入了争吵,音质不是太好,尽管叶萧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高,依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。接下来的部分,又被剪掉了,叶萧看着断断续续的画面渐渐有些不耐烦。
突然,画面一下子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环境,几乎是全黑的,伸手不见五指,一开始叶萧还以为电视机出了什么毛病,后来听到了声音才明白。接着,有人打起了光,照亮了镜头的前方,那是一个长长的甬道,光线只照亮前方大约几米的距离,再往前依旧沉浸在黑暗中。看起来是江河扛着摄像机走在最前面。镜头不断地往前推移,画面摇晃得厉害,让叶萧看得有些头晕。有时候镜头会对准头顶和四壁,在灯光里,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一些图案,但是非常淡,而且光线打得太亮,出现了一些反光,实在看不清楚。走着走着,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堵墙,灯光照在墙上,照出了墙上的图案和文字。接着镜头里出现了文好古的背影,他靠近了那堵墙,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着那堵墙,然后,文好古轻轻地念出了一段文字——“谁进入这座坟墓,谁就将被永恒的诅咒消灭。”
现在音质却好得出奇,叶萧清楚地听到了电视机喇叭里传出的文好古的声音。他把目光投向了副所长,副所长的脸色也一片苍白。接着,画面就忽然消失了。叶萧立刻再倒带倒了一遍,重新再放,结果还是到了文好古的那句话以后就没了,后面的部分也全是空白,这一段一定是被剪掉了。叶萧把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,沉思了片刻后轻声地说:“江河为什么要把后面的内容剪掉呢?”
“不知道,也许他不愿意在录像里留下什么。”
然后,叶萧又用慢进功能把录像重新看了一遍,实在看不出什么新东西,最后,他只能取出录像带,放进了自己的提包准备带回局里去分析。叶萧心中有些疑惑,江河到底把剪掉的部分放到哪里去了呢?那被剪掉的部分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容呢?所有进入过古墓的人都已经死了,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。叶萧无奈地摇了摇头,转过脸去问了问副所长:“对不起,看了以后感觉怎么样?”
“我有些害怕。”副所长的眼神有些闪烁。
“害怕什么?”
“有人传说文所长他们是因为诅咒而死的,难道文好古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诅咒?”
叶萧的目光锐利地扫在他身上,然后又缓缓地移开,他离开了考古研究所。
走出考古研究所的大门,他开着局里的车穿过烟雨蒙蒙的街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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